作者:衣冠正伦
他嘴角抖了几抖,才挤出一个尚算得体的笑容,开口对李泰说道:“令客荣迁,于主人亦是一喜。当此良时,岂能无酒?来人,速治酒食。”
趁着家奴筹备酒席之际,他起身告歉一声,退回内堂更换衣袍,又着员将那贺拔氏家奴召来此处,沉声问道:“仔细说,这件事是怎样解决的?不得隐瞒!”
那贺拔氏家奴见李虎神情冷厉严肃,便颤声将之前宇文护登门并提出的条件价码等诸事讲述一番。
砰!
李虎听完后,挥起拳头重重砸在门框上,口中则忿声说道:“故太傅一世英雄,怎么生出如此短视蠢物!十万匹绢,他们怎么敢发此狂声?人将何以目我、人将何以论事?
狂逞邪欲,必将颗粒无得!本是门中良助,自此恩义两绝!滚、滚出我家!归告二子,自此以后,但非存亡,不准来扰!”
将此家奴逐出后,李虎脸上怒容仍未收敛,心情更是糟糕到了极点。房中独坐了好一会儿,等到家人来告酒食已经奉入堂中,只等主人开席,他又抬起手狠搓了两把有些僵硬的脸庞,这才起身行出。
待至厅堂外时,他脸上又闪过几丝挣扎,徘徊片刻,才硬着头皮走入房间中登席坐定,强打起精神来示意客人们尽情享受酒食。
略作沉吟后,他又给侍立一边的儿子李真打个眼色,示意他下堂给几位宾客斟酒。
苏绰、若干惠对此倒是泰然受之,但轮到李泰的时候,他连忙侧身而起道:“叨扰几日已经承情款待,岂敢再劳郎君。”
“应该的,高平男你少年俊杰,已经驰名于世,劣子虽马齿具成,却仍寂寂于庭,我也希望他能见贤思齐。”
李虎端起酒杯,于席中向李泰遥遥一示便一饮而尽。
他这样的身份势位,自然拉不下脸来向李泰道歉。而且就算李泰势位再高几等,也不必作此前倨后恭。
归根到底还是大行台的态度,直接派苏绰到他府上来告知重用李泰一事,他自然也要领会意味。更何况那俩真正苦主都已经不再追究计较,他这一次是真的枉作坏人、被闪的不轻。
李泰也能感受到李虎的善意释放,虽不至于冰释前嫌,但也没有必要再继续当面计较。日后究竟是友善相处还是伺机报复,也都在后事之中,起码眼下维持住一个面子上的和气,让自己的发展空间更从容。
他从李真手里接过酒壶,站在席旁斟满酒杯,也学李虎一饮而尽,这才又道谢入席坐定。
在几人刻意回避和维持下,这一餐吃的倒也宾主尽欢,以至于后半程李虎都有些眼神迷离的醉态。
苏绰见状后也担心再生枝节,便先起身告辞,若干惠和李泰见状便也站起身来。
李虎已经略有些酒力不胜,手扶食案几次起身未果,便示意儿子代替自己送出几人。
待到李真送完宾客归堂,却见父亲正坐席中自酌自饮,眼角已有几分湿热泪痕,连忙上前小声道:“阿耶这是……”
“我为故太傅伤心啊!一世雄杰,后继无人,故人就算再有仗义热肠,又能怎样?”
李虎抹一把眼角泪痕,向儿子摆摆手,随手将酒杯抛在案上,起身叹息着走出厅堂。
第0127章 锋芒渐露
离开李虎府邸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李泰先分遣等候在外的家人们通知几个表兄自己已经脱困,再请同行两人去高仲密城中官邸休息闲坐。
苏绰难得归京,便摆手告辞先回家了,若干惠虽然在京也有官邸,但也懒得再去惊扰家人,便与李泰同归。
“伯山,今次为你事我可豪使了好大情面,讨一餐酒食不过分吧?”
他这里刚刚进门,迎面一道身影便阔步行来,正是离开贺拔家后先一步来到这里等待的宇文护。
李泰早从若干惠口中得知宇文护主动将事情揽过去的事情,虽不知他找贺拔家兄弟俩说了什么,但显然是摆平了这两人。
否则按照他对李虎的观察了解,就算有大行台出面力保他,李虎也不至于对此事绝口不提。
“萨保兄这么说,可就让人伤心了!哪怕没有此事,兄既入户,我不该盛情款待?”
李泰先笑语一声,然后又小退半步对宇文护深作一揖,正色说道:“这一次,真的要多谢萨保兄搭救!否则此夜我只怕还要留宿别人庭中。”
见李泰如此郑重其事的表示感谢,宇文护一时间倒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的确是挺高兴,入前拍拍李泰肩膀笑道:“扫去一身邪情滋扰的晦气,此夜只是畅饮!”
随着手头宽裕起来,高仲密家中储备也渐渐丰富,长安官邸虽然不常居住,但也不缺美酒。三人登堂畅饮一番,自是宾主尽兴。
第二天一早,李泰起床锻炼一番,回房洗漱完毕,宇文护才晃着宿醉的脑袋走出卧室房门,吃早饭的时候,跟李泰简略讲了讲他处理此事的经过。
当听到贺拔氏兄弟俩竟然豪言要价十万匹绢的时候,李泰也顿时眉头一皱,没想到这兄弟俩这么的敢想敢说。
“贺拔仲华份内那六万匹绢,我替伯山你承担下来。但华州那位独孤家居丧小娘子的四万匹债务,就要伯山你自己处理了!”
宇文护很为自己这处理方法自得,笑着对李泰说道。
李泰听到这话,心中顿时一万匹草泥马奔腾,别说十万匹绢,就是四万匹,把他卖了也凑不出来啊!
“伯山想不想知我如何勾销这笔巨债?我只是将骊山旧事重提……”
宇文护又洋洋得意的将自己在贺拔家抖威风的过程讲述一番,末了又呵呵笑道:“一通盘算下来,只需给付贺拔仲华两千匹绢,此事便了结了。
所以你也不必觉得欠我多少,之前赠你宝刀,结果却因狗贼扰事,连累你痛割所爱,借此机会补还给你,你可不准再说我是一个言而无信之人!”
宇文护越是这么说,李泰当然就越要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在宇文护这里是实际付出两千匹绢,但那是宇文护自己的智谋本领,李泰这里仍然还要作六万匹绢的巨大人情来看待。
于是李泰一边连连对宇文护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一边在心里对那俩货破口大骂,就是这贪得无厌又色厉内荏的兄弟俩,让他平白欠下宇文护这么大一个人情,想想都让人火冒三丈。
宇文护的人情,是那么好欠的?
这俩混蛋也真是愚蠢,白得了一个贪婪的恶名,结果一点实惠没得到,只在李泰人情账上记了一大笔,真是把损人不利己发挥的淋漓尽致。
他这里心情已经很不爽,再想到宇文护留下的那个小尾巴,该分给独孤妙音这个贺拔胜养女四万匹绢的遗产,李泰顿时觉得更加头大。
独孤信或许不会贪此,但有这么一件事就是一个由头,说不定哪天就得说道说道。
想得越多就越头疼,索性不想,大不了事到临头时以身抵债,我不嫌你家软饭扎嘴,你也别觉得我不值。
好话再多只是虚辞,别管李泰乐不乐意,宇文护既然帮了这么大一个忙,那总得有所表示。
趁着若干惠也起床来到餐厅,李泰便讲起宇文护参股印刷事业的事情。
若干惠对此自无不可,他对李泰的经营才能是极为相信,也不排斥宇文护的加入。
宇文护在听到这印刷事业一年的利润便达数万匹绢之巨,一时间也有些瞠目结舌。骊山园业虽然暴利,但因经营日短,他实际到手的分红也不多。
之前一口应承下贺拔家兄弟要价十万匹绢的补偿,那也是为了将人情做大,并且根本没打算实际给付。但这印刷事业正当清白,且对朝廷行政大有补益,自然不患被查抄封禁,是实打实的可期利益。
“难怪伯山你勇于担当重任,有这种刷纸换绢的才能,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想到之前叔父提议让李泰辅佐自己整治洛水的事情,宇文护此时才觉得大有可行,不是虚妄的计议。
可现在行台任命已经下达,他也不便再旧事重提,更何况李泰现在肯将如此长利财源分享,也让彼此交情更深,就更没有必要出尔反尔了。
“我是这么想的,方今朝廷用政,一在州郡地方,一在朝廷台府……”
虽然将宇文护引入共事,李泰也不打算直接将当下的产业规模共享分配,而是要开辟一个新的市场,那就是中枢部门的公文印刷。
他之前同墨曹的两位同僚便讨论过行政程序简化改革的思路,就是在为此事进行铺垫。这段时间则形成了一个更加成熟的思路,但也并不打算由自己向行台建议试行,而是将这思路向宇文护和盘托出。
宇文护对台府行政程序还是有些陌生,毕竟之前没有怎么深入接触过,但见李泰言之笃定,便也认真倾听。
“此事涉及台府诸曹官署,事繁且要,非亲信强力的干才不能担当。萨保兄你是门中壮才,心腹之选,精明干练,若能入台府主持事宜,也可为大行台分担政务重任。”
李泰虽不知他任命下达前,宇文泰那里还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的波折,但也不失居安思危的警惕,担心自己洛水事业稍有起色或就被宇文泰指使亲信摘桃子。
所以他在心里也给宇文护这个潜在的竞争者安排了一个位置,就是让宇文护倡导并主持台府行政的简化改革,一旦宇文护精力被牵涉于此,也就没有闲暇去操心别的事情。
虽然说眼下宇文泰主要是将宇文导栽培磨练,但若有让宇文护历练政务的机会,应该也不会拒绝。
如此一来,宇文护既能掌握更大的权力,还能将手中权力和业务开拓紧密结合,这诱惑绝对是杠杠的。
宇文护虽然还不太懂这当中具体的事项细节,但也被李泰一通前景勾划搞得热血沸腾。
他虽然不喜案牍劳碌,但之前的谈话中宇文泰也表示暂不考虑让他独立掌军,那么在台府积攒威望和才能事功无疑也是一个极好的选择。而且除了权力和声望的积攒之外,还能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回报,这就让他更加动心了。
“伯山你计议精明,的确是让人叹服。可笑那两个拙人痴迷短视,居然要与你断绝情义!”
听到宇文护这么说,李泰也只是呵呵一笑,老子哪有你精明,你这一通骚操作面子里子都有了,让我欠下这么大一个人情。
若干惠对这两人谈论的话题既听不懂,也不感兴趣。他本就是拨冗而来,眼见李泰已经无事,吃过早饭后便告辞离开。
接着,李泰几个表哥也都登门来问,当听到要用十万匹绢才能买断此事,也都忍不住感叹贺拔家这一代委实不行。
之前李泰被李虎拘禁在家的时候,长安城中许多时流都出面声援过。虽然实际的效果不大,但这份情义李泰总不好无视。
所以接下来几天,他也不急着离开长安,着员准备一些礼物,在表哥们的带领下逐一登门拜访道谢,这一来一往,也算有了交情。
除此之外,他返回行台后便要受命履新,之前担任著作郎时要为周惠达写传的任务也得交割清楚。
在李虎家中这几天,他已经写完了初稿,又交给表哥卢柔进行一番润色,一式三份的分别送给周惠达儿子、苏绰和朝廷史官阅读鉴赏,各自都表示满意后,这任务便算圆满完成。
宇文护也没有离开,趁着几天共处的机会,不断跟李泰探讨行政改革的细节问题。
不得不说这家伙的确是接受和领悟能力极强,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生涩,但随着交流加深,便越来越从容,有的时候甚至能举一反三,对于权术的运用禀赋的确不俗。
说到底,宇文护的底子本就极佳,从他此次帮助李泰就能看出他的手段精妙。就算有些生涩,也仅仅只是欠缺经验历练而已。
如此一番人事忙碌,到了七月下旬的时候,李泰才终于结束了在长安的交际回访,便要急不可耐的返回华州接受他的新官职。
宇文护自然与之同行,路上还不无神秘的对李泰嘿嘿笑道:“归程不必急促,若能时机赶巧的话,我引伯山去见一桩让人身心愉悦的好事!”
瞧这家伙一脸的阴笑,虽然没有明说,李泰也能猜到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第0128章 有仇必报
渭南一座依山傍水的庄园里,随着天色渐黑,庄人们结束一天的劳作,各自归舍休息。
很快,庄园便笼罩在一片静谧的夜色中,唯有在庄园深处几间房屋里,还有灯火闪烁,并不时传出略带放浪的嬉笑声。
小院外站着十几名佩刀护卫,听到屋里传出的嬉闹声,其中一名护卫便忍不住闷声低语道:“主公明明叮嘱近日要出入小心,阿郎却还要溜出来玩耍,竟还淫人妻女,叱干都督还是主公心腹部将,这是不是不妥?”
“为奴安守本分,不要擅论主人!”
一名护卫兵长闻言后便皱眉冷哼道,但接下来房间里便传出更加响亮的嬉笑浪声,那兵长便也低声笑骂道:“或许叱干都督也乐与主人家情义深结……”
众护卫听到这话,也都各自会意的低笑起来,更有人忍不住瞟向庄园中不远处一排灯火昏黄的低矮房屋,那里正有一些庄上织娘在连夜纺织。
房中淫声越来越激烈,终于有人忍耐不住,悄悄的离开了此处,其他人见状,便也都陆陆续续的有样学样,很快那织房里声音也变得嘈闹起来。
到最后,小院外只剩下那名兵长和一个老兵仍在尽忠职守,兵长犹豫一番,最终还是没忍住,低声对那老兵吩咐道:“阿郎若有传唤,就高声来叫。”
说完这话后,兵长便阔步离开。
又过片刻,那老兵听到左近传来窸窸窣窣的杂声,抬手按刀并低呼道:“什么人!”
“军主勿惊、勿惊,庄主知道护卫辛苦,派遣奴等来为军主加餐……”
夜色下,两名身形佝偻的庄人抬着一个木桶,小心翼翼的走近过来。
那老兵闻到热气腾腾的饭菜香味这才放松了警惕,迈步走上前来低头检查饭菜,并笑语道:“庄奴倒也识趣。”
“请问军主,其他护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