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关
他有点露怯。
不过像吴璘这种自幼从军,在军队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老将,他看不上。
尤其是那句“吾儿吴挺未及到任前”,呵,还真把利中西路边军当成你吴家的私军了?
宁配吗?
赵婒只是握着吴璘满是老茧的大手,一脸沉痛关切地道:“太尉不必担心,静养身体为宜。朝廷大事,自有妥善安排。”
吴璘派往刘锜部的驿卒,为确保军情消息的送达,共派出了三路信使。
但是西夏地形复杂,西夏百姓对宋人也极为仇视,所以西夏军的散弋游骑可以攸忽来去,宋军根本无法清剿干净。
所以三路信使,竟是先后被西夏游骑截杀了。
只不过,信是用密语写成的,西夏军中一时破解不了,只能将密信转呈兴庆府处治,吴璘病危的消息倒是没有很快传出去。
但吴璘军突然改变作战风格,停军不攻,大有打持久战的架势,还是引起了一些西夏军将领的警觉。
比如,拓跋黑衣。
“祖儒,吴家军的反应非常诡异。此前,吴家军侵我大夏时,吴璘就有恙在身。
末将怀疑,吴璘应该是病情恶化,无力执掌三军,所以突然改为守势。”
祖儒就是大首领的意思。
在其上还有宁令(大王)、谟宁令(诸王)、其下还有吕则(首领)、枢铭(副首领)等。
这都是西夏语的称呼。
西夏已经采用了与中原类似的官制,比如这位祖儒同时就是这个军司的都统军,相当于宋国的都统制。
西夏之所以保留了两套官员体系,是为了确保党项贵族在大夏政权中的绝对统制地位。
拓跋黑衣现在就是一名“吕则”,同时也是军司中的一名指挥使,下辖三千骑兵。
拓跋黑衣一个屡次成功潜伏并作乱的间谍,这些人情事故当然是明白的。
所以他唤军司都统军拓跋厚为祖儒,这就是在强调彼此关系的不同。
祖儒拓跋厚捋着大胡子,沉吟道:“吴老头儿有六十多了吧?你是说,这老头儿不行了?”
拓跋黑衣道:“很有可能啊祖儒,我们应该加强侦伺,一旦确定吴璘出了变故,那么我们大夏的机会,可能就来了,这可是祖儒立下不世之功的机会。”
拓跋厚眸中精光一闪,沉声下令道:“黑衣,加派游骑散弋,阻断吴家军驿卒军书,有机会就多捉些活口回来,拷问消息。”
“是,不过祖儒应该早做准备了,一旦确认吴璘出了变故,我们……该做什么呢?”
“老夫明白了,此战若成,老夫记你首功!桀桀桀桀桀桀……”拓跋厚忍不住狂笑起来。
第795章 明码电报
这一天的下午,下了一场秋雨。
所以晚上的时候,天气尤其的冷。
仍是深秋时节,但夜晚的温度已经快降到水面结冰的时候了。
老帅吴璘,于这一夜,病逝于黄羊川。
帐中众将悲戚不已,其中吴家子侄尤其悲痛。
虽然都已是见多了生死的将军,不至于捶胸号啕,却也是一个个脸上挂满了泪水。
吴璘一死,军前宣谕使赵婒便成了这支大军的最高统帅。
还好,赵婒也清楚这时候不能轻率发布老帅吴璘的死讯。
所以,他选择了“秘不发丧”。
大凡权力交接非正常的时候,就经常会出现“秘不发丧”的事情。
因为权力掌握者的病或死,是一种非常稀缺也极具效用的资源。
“秘不发丧”就能蒙蔽对手,留下暗箱操作的空间。
放在这支原本要攻打瓜州的大军身上,秘不发丧就可能为它的稳定再多争取一些时间。
吴帅感觉不妙的时候,就已金牌急脚递上书朝廷了,同时做了种种后手准备。
这种情况下,多隐瞒一天,就能为宋军多争取一份胜算。
……
拓跋黑衣亲自率领着百余名骑兵,巡弋在凉州到兰州之间的必经之路上。
自从对祖儒大人做出那个判断之后,他就率领所部三千精骑,化整为零,散布在了凉州周围大小路径上。
以西夏兵百余轻骑兵的队伍,如果不是碰上同等数量的宋军骑兵,哪怕是五百步卒,他们也敢正面较量一阵。
当然,遇上宋军的辎重队,他们还是会避开的。
辎重押运队伍虽然不会是重兵,但也不是区区百余骑就能对付的。
几天来,他们也成功截获了一些宋军的军书。
明文的函件通常没有太大的价值,密码的军书他们又破译不了,几天下来,人困马乏,拓跋黑衣也不禁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他打算再坚持两天,如果还是没有什么收获,便收兵回营。
这时候,他遇上了一支数十骑的宋军队伍。
几十骑,是可以一战的。
而且,拓跋黑衣总有一种预感,这一回,他应该能有所收获。
因为他在这支骑兵中间,看到了两三个明显不是一身肃杀的边军骑兵的人。
“截住他们,不要放走一个!”
拓跋黑衣缓缓拔刀。
或许,是得益于他多年充当间谍所培养出来的敏锐意识,在他的精准判断之后,又下达了一个绝对正确的决定。
先是埋伏起来的西夏兵一通乱箭,在成功射杀十余骑宋军之后,他们一踹双镫,拔出雪亮的马刀,屁股离开了马鞍,狼一般呐喊着,狼一般扑了上去。
虽然双方总人数并不多,但厮杀异常惨烈。
百余骑战士,往复厮杀,战马踏踏,兵器撞击声中,不时有人倒落马下。
当这片开阔地上遍地是尸体和无主的战马时,拓跋黑衣率领剩余的西夏骑兵,围住了最后一个宋人。
他穿着圆领袍,不是戎装。
在他的肩上,背着一个包袱,拓跋黑衣眯了眯眼睛,便提刀冲了过去。
乌骓马从那个尖叫一声抱住脑袋的圆领袍人身边掠过。
拓跋黑衣锋利的长刀,挑在了他的包袱上,割断包袱,把那包袱挑飞在了空中。
包袱敞开了,一支竹筒从空中落下。
拓跋黑衣一拨马头,刀锋一刺,便刺穿了那竹筒,把它扎在了刀锋之上。
拓跋黑衣把竹筒从刀上拔了下来。
这玩意儿常被用作公函传递之用。
放在这里边,可以抵挡风雨,是很便宜也很实用的工具。
拓跋黑衣看了看竹筒上的火漆封印,反手把刀还鞘,然后一拳就砸在了握着竹筒的掌心。
竹筒碎裂,拓拔黑衣的双瞳蓦然一凝。
久在临安且渗透进枢密院的拓跋黑衣一眼看出,那是富阳竹纸,官方重要公函指定用纸。
而纸上的暗纹……
拓跋黑衣缓缓把它打开,于是,他就看到了这样一句话:
“臣利西军前宣谕使赵婒谨奏,为利西帅臣吴璘之死,仰祈圣鉴事……”
这就像廖耀湘发明码电报,为自己招来灭顶之灾一样。
赵婒这位监军,倒也知道此时秘不发丧的好处。
但是,他也没跟任何人商量,就派出亲兵,把这个重要消息急三火四地呈报临安了。
给皇帝看的奏疏,当然不能用暗码。
当然,为了安全起见,他额外多派了些人……
……
拓跋黑衣冷静下来以后,强抑着激动,吩咐士兵把宋军尸体全部处理掉。
至于路上的血迹就不用管了。
这个季节正是风沙大的时候,吹上一夜,什么血迹都看不见了。
待把尸体全部抛进一里开外的密林之后,拓跋黑衣让人把宋军战士遗下的马匹也都带上,迅速撤离了原地。
拓跋黑衣安排了人去撤走自己所有的游骑,他甚至没有等到自己的部下们回来,便匆匆赶回来了白马强镇军司,见到了祖儒大人拓跋厚。
仅仅半个时辰之后,白马强镇军司便有一个个西夏驿兵策马狂奔而出。
此时,已届黄昏,拓跋厚都没等到明日,连夜派出了诸多驿卒。
他们分赴卓罗和南军司、西寿保泰军司、静塞军司、宣化甘肃军司而去。
很快,在吴家军收缩兵力,进入防御状态的时候,周围各路西夏军队大多都只留下故布疑阵的空寨以应付宋军斥候,而其主力则轻装上阵,扑向零波山。
曾任陇右都护的刘锜,此时正驻军在零波山下。
……
大宋朝廷这边,已经接到了吴璘的紧急军书。
吴璘缠绵病榻半个多月,苦苦挣扎,不肯断那一口气,只想为战机多赢取几分机会。
只要他活着,军魂就还在,西军就有主心骨,如果能坚持到儿子吴挺归来接任那是最好不过。
可惜,他没捱到那一天,来的也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