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关
赵愭的反应看在他的眼中,只有心虚。
赵璩冲上去,奋力一掀。
没掀动。
皇帝这张御书案可是沉重的很。
“哗啦!”
赵璩一挥手臂,把桌上的文房四宝奏章札记扫落了一地。
“脸?你在乎过脸面吗?有功之臣遭到猜忌时,你的脸面呢?
派一位亲王入敌国救人时,你的脸面呢?泄露消息借刀杀人时,你的脸面呢?你有什么脸面!”
“我没有,我说了,我没有,我没有做……”
赵愭也不称朕了,跳着脚儿地嘶吼。
他气哭了。
古往今来,什么皇帝被臣下如此欺辱过?
还是当着诸多重臣。
赵愭只觉自己的脸已经被叔父踩在鞋底子下面辗了。
赵愭气疯了:“是,朕没有脸,朕不要脸,朕的臣子骑马上殿,朕的臣子鞭策朕的御案、朕的臣子指着朕的鼻子破口大骂,朕有什么脸,朕还要什么脸?”
赵愭血贯瞳仁,狂怒不能自己了。
赵愭开始抽自己嘴巴。
他说一句,便狠狠抽自己一巴掌。
叔侄俩这一通闹腾,诸位大臣只看的心惊肉跳。
首相魏良臣有心上前解劝,可这叔侄俩全都在发疯,他也不知道该劝哪个,又该如何解劝。
赵愭哭着、说着、抽着,忽然就一把摘了头上冠戴,扯开腰间玉带,一边脱龙袍,一边大叫:
“这皇帝,我不做了。皇叔你来,你做,你做,换你做!”
赵璩看到赵愭这般反应,稍稍冷静了一些。
难道真的冤枉愭儿呢?
这般阴险歹毒的手段,果真不是出自他手?
眼见皇帝要脱龙袍了,魏良臣才惊醒过来,慌忙扑上去抱住赵愭。
“官家不可,万万不可呀。”
陈康伯、杨存中等大臣见状,忙也一拥而上,纷纷拉住皇帝和晋王。
……
慈明殿。
太皇太后吴氏端坐上首,皇太后谢氏坐在侧位。
皇帝赵愭披头散发,龙袍敞着,跪在地毯上。
一旁陪跪的是晋王赵璩,赵璩的形容还好,只是一脸悻悻然。
吴氏将门之女,十五岁就披甲仗剑,陪着赵构东奔西走,如今一旦沉下脸来,散发出来的气场,极是威严。
“好,好啊,你们可真是老赵家的好儿孙呐,有出息,一个个的都太有出息了!”
吴氏气的浑身发抖:“当着文武大臣,你们君不君、臣不臣、叔不叔、侄不侄的,可真是给老赵家长了大脸了!”
赵璩道:“母后,儿臣……”
“你闭嘴!”
吴氏没好气地喝住赵璩。
当初就因为看这孩子活泼机灵,不似赵瑗那般小小年纪便过于老成规矩的样子,所以她才选了赵璩收养在身边。
没想到小时候的优点,长大了就成了叫人头疼的缺点了。
他平时耽于享乐也罢了,怎么可以如此不给皇帝体面。
当着那么多的文武重臣,你让皇帝以后如何做天子?
真是个混账东西!
吴氏沉声道:“你不必多言,御前失仪,冲撞天子,大不敬之罪!”
眼下,吴氏首先要收拾的烂摊子就是平息皇帝的怒火,重挽皇帝的威严。
你当这是过家家呢,皇帝的宝座可以形同儿戏么?
吴氏当机立断,喝道:“晋王贬为郡王,复恩平郡王旧号,免其大宗正职,夺少保衔,除静江军节度使之职,回去静思己过。”
“母后,杨沅还在金……”
“住嘴!难道你在这里胡闹,就能解杨沅之难了?”
吴氏立即唤人进来:“把恩平郡王送回府去,叫他闭门思过!”
几个太监拖起赵璩就走,赵璩一路走,一路还在高喊:
“叔父方才气性是大了些,可你干的也不叫人事儿啊。
官家你若知错能改,把杨沅救回来,咱们还是好叔侄……”
赵愭又炸了,跳起来大吼:“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过,我冤啊!我冤枉啊~~”
“皇帝,你跪下!”
皇太后谢氏怒喝一声,母亲发威,赵愭“卟嗵”一声,又跪下了,只是气的流泪不止。
就算是皇帝,皇太后发威的时候,也只能跪着。
其实皇帝每天向皇太后请安时,都是行跪礼的。
如果是有太上皇,一样如此。
哪怕是皇帝有旨意给太上皇或者太后,那也是皇帝到场,然后皇帝站着,太上皇或皇太后坐着,其余人跪着。
宣完旨意,皇帝还要给太上皇或皇太后磕个头。
孝道大于天。
谢氏怒道:“你是天子,岂能喜怒由心,如此不知检点,当着你祖母和母亲的面,大叫大嚷的,像什么样子?”
“好啦,这事儿也怪不得愭儿发火,你就不要再训斥他了。”
太皇太后吴氏给赵愭顺了顺毛儿。
“皇帝,你也不要太过在意。晋……恩平郡王他一贯这样的性子,他父皇、兄皇在时,就是这般的放荡不羁,你是他的侄儿,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性。”
皇太后谢氏忙也替小叔子说和:“是啊,你皇叔就是个莽撞人,说话也是走嘴不走心的,愭儿是天子,跟他一个浑人计较什么。”
太皇太后吴氏便微笑道:“都愣着做什么,一个个没个眼力见儿,快给官家赐座。把本宫那匣麻酥糖拿来。”
吴氏又对赵愭笑道:“这是宫外‘千金一笑楼’的手艺,据说是从大食那边传过来的做法,官家尝个新鲜吧。”
面对祖母和母亲和颜悦色的劝说,赵愭虽然还是一肚子火,却也只好按捺下来。
吴氏道:“璩哥儿发怒,只是因为心忧杨沅安危。可他为何心忧杨沅,还不是为了官家你吗?
你想想,如果杨沅真的出了事,这刻薄寡恩、猜忌多疑、御下严苛的骂名,官家你还逃得过吗?”
谢氏忙帮腔道:“是啊,你皇叔这是爱之深,责之切,是为了你这位大宋官家的名声,一时情急,才失了分寸。愭儿,不要再气了。”
赵愭委屈地道:“祖母、母亲,我真的不曾对燕王动过手段,此事如何传扬的天下皆知,我是真的毫不知情。”
吴氏道:“祖母自然信你,只是杨沅一旦真在金国出了事,官家你就是百口莫辨,天下人会信你么?”
吴氏略一思索,道:“官家,现在,须得马上想办法补救了。”
吴氏把她想到的办法对赵愭说了一遍,又道:“祖母是个妇道人家,久居深居,见识有限。这些法子未免合适。
官家只做参考吧,还是要与亲信大臣,商量些妥善的办法出来。”
赵璩身上的职务被撸了个精光,亲王爵都被夺了,赵愭又被祖母和母亲哄了半晌,这心气儿总算稍稍平息了些。
他便打起精神,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商议了一番,便起身告辞,再去寻大臣做最终确定。
刚刚在大臣们面前丢了大脸,此时赵愭怎么可能去见魏良臣、张浚他们。
他召集的便是自己的一班幕僚,而其中最信重的幕僚,就是舍人赵谌。
赵谌震惊地听赵愭说起燕王入金一事,已然传遍民间的消息。
丝毫看不出,这消息的传扬,竟是出自他的手笔。
听赵愭说罢,赵谌马上摇头,不以为然地道:“晋王太莽撞了!这件事,看似只有官家和燕王知道。可他晋王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燕王赴金国,要动用淮东兵马为他作势掩护,马军司中又要拨三千精锐给他,这许多的环节,不知道有多少人是知情的。
但凡有一人不慎泄露了消息,便会传的无人不知了,与官家有何干系。”
赵愭一听,心中对赵璩怨隙更深了。
赵谌瞟一眼赵愭赤肿的两颊,还要再说,忽然一个哽咽,急忙扭过脸儿去。
赵愭听见声音有异,抬头一看,恰看见赵谌悄悄举袖拭泪。
赵愭惊讶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赵谌哽咽了两声,终是“卟嗵”跪倒,泣不成声,伏地大哭。
“臣,遍阅古今天子事,未见如官家一般,受臣下欺凌若斯的,臣……心里苦哇!”
一班东宫旧臣见状,立即纷纷跪倒。
他们未必有赵谌一般的心思,但是如何给皇帝上眼药,让皇帝疏远其他人,从此更加倚重他们这些东宫属臣,这种机会他们又怎会看不出,又怎会把握不住?
他们也不高声哭泣,只是呜咽垂泪。
但恰是这种隐忍的抽泣,让赵愭心中愈发感觉愤怒与悲凉。
遍阅古今天子事,未见如朕一般受人欺凌的。
是啊,就算那受逼不过,禅位让国的,那夺国奸臣还知道维系面上功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