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关
仅仅靠这一盏灯,光亮度是不够的。
但是在他们左右,还有两组人,三组光,投射成一束,便形成了足够使用的追光。
这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幕后隔壁戏的艺人模拟着风声、雨声、雷电声。
追光效果,将众人的注意力只集中在了颜太师和美貌优伶两个人的身上。
当这场戏演到玉娘试图色诱太师的时候,被太师推拒了一把,一下子打翻了桌上的灯。
于是,桌上的灯还有头顶的追光,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舞台上顿时一片黑暗。
众看客还以为是表演有了失误,刚刚骚动起来,一道闪电便乍然亮了起来。
幕后的隔壁戏艺人随之用口技发出一声轰隆隆的惊雷声。
而舞台上,那玉娘已如蛇一般舞蹈,玉腰奴最引以为傲的小蛮腰,在这一刻,扭出了奇妙无比的韵律。
可闪电的光芒能持续多长时间?
光亮,一闪即逝。
问题是,雷电在这时也频频炸响了。
一道道闪电不停地亮起。
木梁上边,持灯人一只手持灯,一只手持盖子,不停地开合喇叭口,将光芒断续地照射下去,模仿着雷电的光芒。
众所周知,无良导演在需要一个角色尽情展露妖娆的时候,他会尽量运用“频闪”效果。
比如,在舞池中,灯光一明一暗间,你看到的是一个活力四射的美女不同舞姿的“类定格”画面。
恰因为画面不连贯、不完整,不仅格外具备冲击力,而且会通过你的大脑自动去做最完美的补全。
同时,一闪即逝的美丽画面,会叫你在目不暇接中更加目不转睛。
如果是在无法运用舞池灯光的场合,他们也会利用快速的剪接,把惊鸿一现、春光乍泄体现的淋漓尽致。
这其中,关键之处就在于一个“一”,一个“乍”,给你的同一画面绝不超过一秒。
这种频闪效果,在司空见惯了的现代人眼中,都是十分惊艳的视觉效果。
更何况在座的这些达官贵人不但没有见过,他们甚至不可能想到,会有人能呈现出这样的效果。
更重要的是,恰因为一瞬即逝的美,不但把那美十倍地呈现出来,而且就算一些卫道之士看了,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因为那一刹那的惊艳,你除了惊艳之感,实际上看不到具体的什么,你甚至无法形容出来。
台下的看客们,一个个摒住了呼吸,激动的脸庞涨红。
在这一场,这种全新的戏剧模式,封神了!
……
杨沅将八只木桶刺破,任由那液体泄出,向着塔状建筑的四面八方一点点流淌过去。
液体铺满最高一层的屋脊,接着就流淌到下一层,然后继续蔓延、继续滴落。
杨沅依旧如一只脊兽一般,蹲伏在“至味堂”最高处。
他两眼放空,似乎在俯瞰着满城灯火,却又似什么都没看。
他的脑海中,一遍遍闪过的,是他见到杨澈以来的点点滴滴。
有没有血缘关系,很重要吗?
他早就不纠结这件事了。
杨澈就是他的大哥、他的胞兄,他心甘情愿为其舍弃性命的人。
八只木桶里的液体快要淌光了。
那是火油。
火油,也就是石油,很早就被人类发现并运用了。
我们后世所熟知的它的用处,就是用于战争,那时它被称为“猛火油”。
但实际上,这个时代的人对它的应用已经不止于此。
有些人家会用它来做灯油用于照明,并赞誉其燃烧光明如膏。
还有匠师用它来制作墨锭,制作出的墨,黑光如漆,松墨远不及也。
此外,还有医师用它来配制成药,用以治疗疥癣等疾病。
所以,要在民间搜罗火油,并不困难。
在和慕容湮儿交谈中,了解到沈鹤此番饮宴原本是由“至味堂”提供酒水的消息之前,他就打算在这楼顶用火油了。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才冒用身份,往楼中也送了“酒”。
用药是不可能的,掏空十座药店,他也搞不到麻翻这么多人的足够份量的药。
况且,酒有饮多饮少,有饮早饮迟,先有一人倒下,就会引起所有人警觉,不好把握时机。
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反而更有效。
杨沅站了起来,矮着腰身,沿着没有被火油浸染的一道弧脊向下挪动过去。
他用小巧的抓扣工具抓住屋檐,轻巧地翻了下去。
檐下的风铃因为被火油打湿,铃声已不再清脆。
微风拂动下,风铃的声音都有了一种凝滞感。
……
“春风楼”里,故事仍在继续。
玉娘的美丽与妖娆,打动了全场所有的看客,却没有撼动颜太师的心志。
玉娘更被颜太师霁风朗月的气节所打动,她本就是因为战争动乱,家境破败,这才沦落为优伶,何尝愿意这天下动荡。
所以,她反被颜太师感动,拜他为义父,暗中策应照顾,替被软禁的颜太师传递消息。
她希望在她的帮助下,能让这战乱就此平息,让无数将要破败的人家避免灾难。
可是,最终功败垂成,秘信被李希烈派来监视她的义子王凡截获。
眼见劝降无望,李希烈便命义子王凡将颜太师缢死。
早就垂涎玉娘美貌的王凡更趁机威逼玉娘就范,心如死灰的玉娘假意答应下来。
王凡在禅院中大排筵宴,让玉娘当众歌舞,炫耀自己要抱得美人归的时候,早就暗中做了准备的玉娘,一把火点燃了整座禅院。
红绸模拟的浓浓烈焰中,叛军将领们惨叫奔跑,丑态百出。
早已心萌死志的玉娘娉婷于烈焰之中,展示着她最后的美丽。
歌声响着:“戏一折,水袖起落,唱悲欢唱离合,无关我……”
那凄婉优美、新颖无比的唱腔,在这样一副画面中,一下子拉扯住了所有人的心,让他们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乱世浮萍忍看烽火燃山河,位卑未敢忘忧国,哪怕无人知我……”
“台下人走过,不见旧颜色。台上人唱着,心碎离别歌……”
戏名“痴伶”。
这一刻,所有人都痴了。
向来见不得人间悲剧的恩平郡王已然是泪流满面,却没有拍案而起,更不曾发作一声。
……
皇城卒袁成举尝试了很多法子,都无法再回到二楼以上去。
要不要……尝试一下挂在窗外?
一计无出的袁成举忽然想到了这个点子,于是他走出了“至味楼”,绕到后边一处僻静处,抬起了头。
这“至味堂”第一层楼的举架最高,想要就地跃起,攀附橼棱,再使一个“倒挂金钩”翻到檐面上去,如果不借助工具的话,还真不太容易。
他正琢磨要不要唤个部下过来帮忙,忽然一滴“雨”从檐上滴落,落到了他的脸上。
这气味儿……
袁成举感到有些不对劲儿,伸出手指在脸上抹了一下,凑到鼻子下边一闻,脸色便慢慢变了。
他缓缓抬起头,就见檐下,渐渐如丝如缕,如幕如帘……
袁成举的汗毛儿一下子就炸了,他拔足就往“至味堂”门口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叫:“快出来,要着火啦……”
他的嘴就跟开了光似的,
“轰”地一声,烈焰焚天而起!
……
“至味堂”三楼的雅间都是隔开的.
能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的,当然都是关系很不错的人。
如果你作为主人,却把两个彼此不对付的人安排到同一席上,那就是主人的失职了。
勾当官沭文、陈楚生,公事官孟烦仙,监当官宋舒,吏曹关宁,差遗官黄四丑,一桌六人,一个雅间,推杯换盏,自得其乐。
他们已经去给张供奉敬过酒了,张供奉也来回敬过一回了,六人自可放开胸怀畅饮。
“老沈办这寿筵,其实还是不错的,至味堂的菜大家都清楚,蛮贵的。”
沐文笑吟吟地说着。
孟烦仙挑眉道:“反正啊,咱们沈勾当鸡贼的很,这儿贵是贵了,可这酒楼是谁开的啊?内侍省押班张大珰头的产业啊,沈勾当在这儿办酒,可是狠狠拍了咱们张大珰头一个马屁了。”
众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宋舒道:“你小子,咱们沈勾当据说可是快要升官了,你在背后调侃他,小心他到时候送你一双小鞋儿穿。”
宋舒笑道:“不怕不怕,沈勾当岂是那么小气的人?你们看到了么,廊下还摆着广州府的十八仙和韶州府的换骨玉泉呢,可都不是便宜的酒。咱们把这坛子白云泉喝完,便提进一坛子来尝尝。”
关宁醉眼朦胧,大着舌头道:“何必等……等这坛子喝完,十八仙甘冽可口,我最喜欢不过。我……我去提一坛子进来,咱们现在就喝。”
黄四丑笑道:“你小子站都站不稳了,没见每个雅间门口就只有一坛么,若是你把那酒坛给弄碎了,咱们就都没得喝了,我去拿。”
黄四丑站起身,便拉开房门,去廊下提了一坛“十八仙”,兴冲冲地又往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