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关
当他确认这一片只有这么一个保龙太监,他便轻轻掩身进了福宁殿。
皇帝的寝宫门窗虽然是闭着的,但所有的门户都没有从里边闩上,只是掩着。
这是规矩,皇帝的寝殿没有必要闩门。
没事的时候,没人敢往里闯。
有事的时候,还影响外边的人冲进去救人。
……
今晚因为吴皇后向赵构提起了立储的建议,令赵构大发雷霆。
其实,从理智上,赵构也知道,立储是关乎国本的大事。
他年岁渐长,这一次又险些丧命于香积寺,而当时还未立储,如果真死了,必生纷争。
从这些方面考虑,现在研究立储并没有什么不应该。
何况,很多皇帝从登基开始,就开始勘址为自己挑选皇陵并且建造陵墓了。
民间富有人家的女子出嫁时,娘家就连棺材都给她备好了一并抬去婆家。
不吉利吗?
这个年代根本没有这样的说法,他们相信死后有另一个世界。
能够提前为自己将来进入另一个世界多做一些准备,那是有实力的人才能办到的。
只是,赵构的心思过于细腻敏感。
而且吴皇后在这个时间点提出这件事,总让他觉得皇后这是认为他的身体熬不过去。
这让他格外的恼火。
骂走了皇后,赵构还不甘休,看谁都像是“这个刁民想害朕”,遂把人轰出寝殿。
他又懊恼地躺了好久,这才有了倦意。
虽说南宋的皇宫、宫室很小,那也只是同其他朝代的皇宫作比的。
一座福宁殿,依旧颇显巨大。
不过,杨沅可是去过皇帝寝殿的。
因此他悄悄穿梭于殿堂之上,很快就摸到了皇帝寝殿的位置。
赵构虽然把宫娥太监都赶了出来,他们却也不敢离得太远。
寝宫的周围都挂着明亮的宫灯,各处门户有宫娥太监守在门口。
他们只坐一个蒲团,倚着墙壁,有的在低声聊天,有的打起了瞌睡。
杨沅很快就物色到了一个方便进出的门户。
他腾身而起,攀上了廊庑。
就像小骆在薛冰欣签押房外偷听室内谈话时一样,仿佛一只八脚蜘蛛,慢慢地移动过去。
这道门不是福宁殿里惯常出入的门户。
守夜的只是两个小太监,坐着蒲团,倚着墙壁,听着哗啦啦的雨声,正在打着瞌睡。
杨沅就在他们头顶,耐心地等待着。
“轰~~~隆隆隆……”
一道惊雷响起,潮湿的风席卷过来,廊下的宫灯一阵摇晃。
两个值夜的太监张开眼睛,发现风把殿门都吹开了一道缝隙。
其中更年轻的一个急忙爬起来,把宫门重新掩合上。
然后他又回到蒲团上坐下,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
赵构迷迷糊糊地刚刚睡去,便发觉有人触碰他的脖子。
又是御医又来诊视了么?
赵构非常烦躁,这些御医一天要来检查八遍,可是对他病情的反复,却又没有什么新鲜的说辞。
现在他睡着了,这些人还在打搅他。
赵构怒气冲冲地张开眼睛,就看到一张戴着头套的面孔。
除了头套上露出的一双眼睛,他什么都看不见。
赵构怵然一惊,在他面前出现这么一个人,那能是什么人?
赵构张嘴要喊,杨沅手中一方手帕便捂到了他的嘴上。
与此同时,中指和无名指隔着手帕,摁在了他的颈上。
灯在侧后方,所以只能照见杨沅的侧影。
杨沅没想过要把灯挪过来,这室中的一切,他不会移动分毫。
赵构惊恐地看着杨沅,马上联想到了那天晚上香积寺的刺客。
是那些刺客吗?
他们竟然阴魂不散地追到这里来了!
他们究竟是怎么突破重重防御,悄无声息地潜入寝殿的?
难道……殿前司赵密背叛了朕?
向来多疑的赵构,立刻疑心到了本来极其信任的赵密身上。
杨沅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轻声道:“香积寺那晚,我在现场。不过,我不是那些刺客的同伙!”
杨沅才不会像藤原神主一样,杀个人还要搞什么仪式感,哪怕这个人是皇帝。
但是,他要让赵构“正常死亡”需要时间。
既然还有时间,那就不妨和这位帝王说上几句。
杨沅隔着软巾按在赵构颈上的手,稳稳地施加着压力。
在杨沅的时代,他曾经处理过一桩奇特的公关事件。
一对男女明星,私下幽会时,女孩离奇死亡了。
而她死亡的原因,是因为那个男子拥抱着她激吻时,手臂卡住她颈动脉窦的时间太长。
谁会想到,亲个嘴儿会死人呢?
杨沅也是在处理这桩事件时,才知道了这种死法。
“你可能很奇怪,我既然不是那些刺客的同伙,为什么会潜入这里,为什么会对你下手,是吗?”
头套下那双眼睛,露出一抹轻蔑的笑意:“因为,你有罪啊,陛下!”
第403章 风雨中
“喀喇喇!”
又是一道惊雷,似乎在回应杨沅对堂堂天子说出的这句话。
雷声隐隐散去,雨声复又袭来。
杨沅道:“我,也该算是宋人,而且是一个食大宋俸禄的官人。
更准确地说,我是享用大宋百姓奉献的民脂民膏的人。”
“坦白讲,你不是一个庸君,也不是一个昏君。”
泼剌剌的雨声中,杨沅缓缓地说着。
赵构的意识已经开始变得恍惚,但他仍能清晰地听到杨沅说的话。
“你如果是个庸君,就不会在山河破碎,外敌入侵,反军处处,打着大宋旗号的地方兵马山头林立的情况下,于江南半壁,延续大宋国祚。
你就不会在短短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外拒金人于北方,内平四方之叛乱,拢诸军之兵权,立朝廷之威仪。”
“如果你是个昏君,南宋半壁江山,就不会在战乱初定之后,仅仅用了二十年时间,便国泰民丰,民生富足,临安不夜。”
“可是,你是罪人!你既非昏又非庸,所以你的罪,就尤其的可恨!”
杨沅垂下目光,冷冷地看着那张绝望的面孔。
“你的父兄,被金人残虐羞辱,你忍了。
你的姊妹,包括你的亲生母亲,被金人奸淫侮辱,甚而有因此致死者,你也忍了。
北方七路的千万子民,供养你赵家百余年,你弃了。
汴梁的都城,被你理所当然地当成了外国之地。”
杨沅想到了他的大哥,想到了他大哥以一个十岁出头的稚童,背着一家人的灵位,从北方南渡的悲凉。
想到了那灵位上清晰可见的箭矢痕迹,
想到了计老伯和老苟叔纠缠半生的恩怨,只因为计老伯的亲人,就在他的眼前被金人一个个射杀。
杨沅道:“搜山检海,让我们看到的,不是卧薪尝胆的勾践,而是一只吓破了胆的老鼠!”
“你还记得当你渡河南逃,扬州悲泣跪迎你的数十万子民吗?
只是区区三千金兵追来,你就领着你的大军落荒而逃了,竟不敢与之一战!
你毫不犹豫地舍弃了那些刚刚把你迎进城去,拿出他们的食物,供养你和你军队的百姓。
长江之上,一日之间,浮尸数万!”
“你的罪,不在议和。议和只是手段,只是策略,就如拳师,暂避锋芒,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之罪,在于为了议和,刚直之士被你清洗,忠勇之将被你杀害,无耻小人窃据权柄,庙堂之上蝇营狗苟!”
杨沅道:“赵构!议和于你,只是一块遮羞布。实则,你把它变成了苟安、变成了乞降!”
杨沅的手指,依旧稳稳地按压在赵构的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