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诡船
“出去玩,会玩好几天,玩完回家。”
是绘梨衣一贯工整的字迹,一如既往言简意赅的语气,源稚生默然地反复盯着纸条上的字,手指不自觉地攥紧。
好几天……这对其他出家门去玩的女孩子而言这个数字也许不算什么,但对于绘梨衣这个特殊的女孩来说,几天可以说是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了。
以前绘梨衣也翘过家,但最久的一次充其量也不超过几个小时,还只走到了源氏重工楼下十字路口的斑马线位置……敢放言出去玩好几天这么有底气的话,不难推断出绘梨衣这一次的翘家必定是有人从旁协助她,并且他们早已经离开源氏重工了,在大厦的内部和周围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他们的出逃很利落也很成功。
源稚生并不是担心绘梨衣是被劫持了,以绘梨衣的能力,全日本还没人有能力能从源氏重工内悄无声息地劫持她,他只担心绘梨衣遭受了别人的蒙骗,绘梨衣生性单纯,不谙世事,但也不是那种你递给她好吃的零食或是感兴趣的玩具就会屁颠屁颠跟在你屁股后面离开的白痴妹,想要带绘梨衣离开就必须先取得她的信任……但是绘梨衣很轻易地就和那个帮助她翘家的人离开了,这代表绘梨衣已经很信任对方,至少已经到了愿意和对方一起离家出走结伴同行的程度,这让源稚生的心中没来由的升起了一阵无名怒火。
源稚生吩咐乌鸦和夜叉在整栋源氏重工大厦里彻查了所有绘梨衣可能留下的踪迹,结果绘梨衣是从她住的一层一路杀到了第十二层……证据就是这几层之间死侍的残骸尤为整齐,很大概率是死在绘梨衣的“言灵·审判”之下。
紧接着又有执行局的一个小组向源稚生汇报说曾在十二层楼的位置看到上杉家主和一个惯用日本刀、穿着岩流研究所制服的年轻男人同行,他们在解决了十二层的死侍危机并解救了濒死的执行局组长后,从十二楼的紧急通道离开了。
惯用日本刀、又穿着岩流研究所的制服、又帮忙解决了第十二层的死侍危机……这个年轻男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至此为止,所有的事情都呼应上了,想要炸毁辉夜姬的是卡塞尔的那三个神经病,拯救了源氏重工和蛇歧八家的也是那三个神经病,拐走绘梨衣的依然是那三个神经病之一的路明非。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源稚生心中对路明非生出的感激之情瞬间荡然无存,拯救了蛇歧八家、于他有恩是一回事,趁着大厦的骚动与混乱拐走他珍贵的妹妹又是另一回事,源稚生得知真相后的心境相当复杂。
这感觉就像是武侠小说里生活优渥的源稚生一家遭遇了下山的匪寇,土匪们虎视眈眈步步紧逼,眼看就要在源稚生家的大院子里烧杀抢掠大开杀戒,这时偶然路过了三位大侠,路大侠、楚大侠和加图索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替源稚生一大家子杀光了土匪,救治了伤者,那叫一个行侠仗义侠肝义胆,然而还没等源稚生一家向三位大侠道谢时,三位大侠之一的路大侠忽然扭头盯着源稚生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妹妹说“你这妹妹长得真是不赖啊,道谢的话就不必了,用伱的妹妹当作报酬就好”,然后路大侠大手一挥,不由分说地就掳走了源稚生的妹妹离去,徒留源稚生一人站在风中凌乱。
这时源稚生也不知该对路大侠抱有敬仰之心还是憎恶之意,他只觉得这个江湖实在太复杂太险恶……你路大侠赤胆仁义,不顾自己的安危,带着兄弟们救了自己一大家是没错……但你路大侠像个老淫贼似的拐走了自己的妹妹的行为也做不得假啊!
当夜叉向源稚生问道需不需要向全日本的黑帮发布红字悬赏令,向社会提供上杉家主和路明非的照片,一边寻找上杉家主一边重点通缉路明非时,源稚生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后源稚生还是松开紧握的拳头和死咬的牙关,满脸疲惫地摇摇头,说:“卡塞尔的那三个神经病应该对绘梨衣没有歹意,不然他们也不会拼死拯救今夜的源氏重工,别看绘梨衣平时沉默寡言的,但其实她是个相当有主见的女孩,她不想做的事谁也没办法强迫她,绘梨衣只是出去玩几天,玩够了就会回家,寻找卡塞尔的那三个神经病和绘梨衣当然是很重要的工作,但并不是首要工作,这项工作在暗处进行就好,目前最重要的工作还是对家族的修复和重建,以及安抚那些在灾难中遭受创伤的人和他们的家属。”
当时交待完这一长段话的源稚生已经疲惫不堪了,他扭头望向樱,忐忑又希冀地询问他拜托樱在全东京范围内搜寻一家摊主是一个名叫上杉越的男人的拉面摊这件事有没有眉目。
樱先是摇摇头,还没等源稚生露出失落的表情,樱又忽然说,虽然没有找到名叫“上杉越”的男人开的拉面摊,但是有一家拉面摊的摊主被别人称作“越师傅”,不知道是不是源稚生在找的那一个,拉面摊的位置是在国立东京大学后街的巷子里,摊位是用屋台车的形式,越师傅的拉面摊已经经营很久了,具体多久还无从查证,只听说这一家拉面摊的口碑在当地还不错,而且基本上每天都是二十四小时通宵营业,风雨无阻,随后樱递给了源稚生一张照片。
源稚生接过照片,照片拍摄于漆黑的深夜,昏暗的路灯下,唯有一间没有挂着任何招牌的拉面摊静静地待在街角,冒着氤氲的雾气,从拉面摊帷幕的缝隙里透出暖黄色的光,就像是给深渊般的黑夜添上一抹属于人间的温暖色彩,透过打在帷幕上的光线可以隐约看到里面站着一个魁梧的身影,看人影的动作应该是在煮面。
越师傅的拉面摊么……当时源稚生的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就是这一间。
源稚生吩咐夜叉乌鸦和樱不要与自己同行,然后他紧攥着照片,披上自己的风衣外套就独自出门了……这个男人的踉跄离去的背影就像是从这座不堪重负的家族中出逃似的。
当源稚生循着手中的照片找到这间拉面摊前,他站在拉面摊外,一直静静地看着那透过帷幕的暖黄光晕映照出的那个魁梧老人的模样,源稚生在风雨中矗立了很久很久,做足了心理建设才有勇气掀开帷幕在座位上坐下,来到那个多半是他父亲的男人的面前。
但交流没超过三句话,源稚生花了很久、好不容易做起的心理建设在刹那间就轰然坍塌了。
失恋……这真的是橘政宗口中描述的那个蛇歧八家百年来最强的大家长会问出口的问题么?眼前的男人就是当世血统最强的混血种?最强混血种怎么会一脸猥琐地问别人是不是失恋?
“您是……越师傅……么?这里是……越师傅的拉面摊?”源稚生看着老人,眼神迷离,老人的问题就像是当头而来的铁棒,把他给击懵了。
然而上杉越显然没有意识到源稚生是为何而茫然,在他看来,眼前这个年轻人支支吾吾话都说不利索的语气,这戚哀中又透着一丝迷惘的神态,这像是被世界给抛弃般的眼神……这不妥妥失恋户的标准模板么!
他摆摊卖拉面以来这样的失恋男实在见得太多了好么!这年轻人要不是失恋他能把捞拉面的笊篱连带着竹筷子一起生吞下去!
“是,我是越师傅,这里就是越师傅的拉面摊!”上杉越重重点头,“慕名而来的是么?放心吧,像你这样失恋抑郁到自残的年轻人我见多了,尽管对越师傅敞开你伤痕累累的心扉吧,我处理年轻人的失恋问题相当有一套,我是专业的!”
上杉越看起来相当自信,他拍打年轻人的肩膀时用上了更大的力道,语气也更加鼓励……他要让这个缺爱的年轻人感受到人世间的温暖和爱啊!
第375章 夜谈心扉
“你是专业的……什么?”
源稚生听着老人莫名其妙的话,看着老人充满鼓励意味的动作,他深深皱眉,眉间凝聚的是浓浓的不解。
听老人这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把他当成了痛失所爱又无处排解、于是只能来拉面摊借“面”消遣烦闷情绪的苦逼男青年了么?
源稚生回想起自己在拉面摊前踌躇不敢进来的动作,又摸了摸自己被暴雨淋湿的长发和衣衫,最后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躯干……源稚生下意识的在脑海里脑补了一下。
自己这模样看起来也的确蛮像是一个接受不了被恋人抛弃的打击的男人,于是只能通过伤害自己来发泄,最后在简单的包扎后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无能,又冒着暴雨把自己淋成一条失魂落魄的败犬模样,直到在雨夜中看到了这么一间冒着温暖光辉的拉面摊,就像是孤独的蛾子看到了火光,又像是孤魂野鬼看到了救赎似的。
源稚生忍不住在心里泛起一抹苦笑。
原来自己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是那个每天在夜叉乌鸦他们还有一众执行局干部们面前威风八面的男人,原来自己也有这么落魄的一面么?落魄到甚至会被初次见面的人当作承受不住失恋打击的丧家之犬……不过谁又能想到在日本黑道宗家里地位显贵的当代大家长会以这么狼狈的姿态徘徊在东京暴雨的午夜街头,仅仅是为了寻找一间拉面摊呢?
说起来每个人都是有很多不同的面,在扮演什么角色时就会戴上属于某个角色的面具,至少源稚生是这么认为的。
曾经他以为橘政宗是个表里如一的领袖人物,但其实那只是他的面具,真实橘政宗在他苛己严明的外表下藏着一个极端而邪恶的疯子……而源稚生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坐在蛇歧八家大家长的位置上,他必须沉着稳重,宠辱不惊,只有极具威严的姿态才能镇服一个庞大而繁杂的家族,但在没人的时候,源稚生的本质上其实只是个每天都向往着去法国的天体海滩卖防晒油看比基尼美女的慵懒青年。
所以眼前这个不着调的男人也和自己一样么?源稚生忍不住浮想联翩。
在六十多年前这个男人就褪去了黑道至尊的面具,他扮演的是一位八卦且市侩的拉面师傅,并且拉面师傅这张面具一戴就是六十多年,已经牢牢粘在脸皮上,和肌肤长在了一起,到了很难再摘下去的程度,所以在自己看来,这个老人的身上一点也没有属于黑道至尊和最强混血种的威严,反倒像个平凡、庸碌、甚至有点神经质的普通人。
“别管我是专业的什么了,我是专业的拉面师傅也好,专业的感情咨询师也好,倒是你……”上杉越盯着源稚生,“我看你应该已经憋了一肚子话,正缺人倾诉对吧?”
“年轻人,伱今天运气很好,因为今天我心情不错,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尽管都可以留在我这间拉面摊里,吐槽那个把你抛弃的负心女也好,为你恋爱里的过错深深懊悔也没问题,总之你心里想到什么就尽管说些什么。”上杉越一击掌,“我告诉你年轻人,我可是过来人,你最好听我的劝,不然你什么都不说的话,很容易把自己憋出病来。”
听着上杉越滔滔不绝的劝解,源稚生微微失神了片刻,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您想岔了,我并没有失恋……只是家里发生了一些事。”
“哎哟,我就说嘛,年轻人为了情情爱爱寻死觅活什么的完全没必要嘛。”上杉越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原来是家里出了事啊,家里出了事的话那可确实是比失恋更糟糕!”
“家里有什么情况方便说说么?放心,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的家里人,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拉面师傅,你和我这个陌生的拉面师傅说这些事不会影响到任何人。”上杉越看着源稚生平静的脸色下遮掩不住的愁容,他轻轻拍了拍源稚生的肩膀,微笑着说,“我看你满脸的倾诉欲,‘我很苦恼’这几个字就差写在脸上了。”
源稚生看着老人和蔼的脸,老人的手掌尤为温暖,拍在他的肩膀上就给人一种莫名安心的力量,好像身上淋得湿冷的雨水都变得温暖了起来,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把最近一系列糟糕的事向他倾吐,然后从他那里得到慰藉……尽管源稚生知道这些多半都是他的心理作用在作祟,但不可否认的是,眼前的老人的确给他一种可以赖以信任的感觉。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因为源稚生从没有过这种体验,在他的观念里,对一个人产生信任的感觉是很难的事需要花上长久的时间来相处,源稚生从没觉得哪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值得信任,哪怕是对于初次见面的橘政宗他也下意识地报以警惕。
但对于眼前的老人……或许这种感觉已经不能称之为“信任”了,而更像是一种“依赖”。
这就是拉面师傅的力量么?让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对他产生莫须有的依赖感……真是种可怕的力量啊。
沉默了片刻后,源稚生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始低声说:“最近我的家里发生了一些……很糟糕的事……有的人受伤了,有的人死去了,死伤的人数很多。”
“尽管我每次都告诉自己,谁都会死,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不能死的,有人死去是人之常情……但目睹死亡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因为一个人一旦死去就什么都没了。”源稚生静静地说,“他的故事,他的经历,他的一生,他辛辛苦苦了半生却什么也带不走……渐渐的,他会被社会遗忘,被周围的人遗忘,最后被整个世界给遗忘……”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上杉越轻轻鼓掌,“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的居然能有这么深的人生感悟!”
上杉越意外的看了源稚生一眼,表情就好似寻觅到了知己那样兴奋,随后他又忽然意识到在别人说起家族的哀事时,露出这么一副欣然惊喜的表情是不是不太合适,于是他又轻咳了两声,压低声音说。
“咳咳……你说死了很多人?听你的意思,你们家族似乎很庞大啊,而且你家里发生的事应该不小,又是受伤又是死人的,听起来很严重。”上杉越摩挲着下巴,眉头紧锁,对源稚生问道,“所以你现在满面愁容的,是因为你们家里死了很多人,你为此而感到悲伤?”
“只是一部分原因。”源稚生轻轻摇头,犹豫了片刻,还是坦诚道,“让我更难以接受的其实是我的老爹……不,是我曾误以为能视如父亲和师长般的男人,那个男人欺骗了我,让我以外他是可以信赖可以托付的对象,可家里最近发生的祸端从根源上都是因他而起,许多族人都因为他死去,很多人都流血……”
“我向他发起质问,替那些族人向他讨要一个交代,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场合。”源稚生低声说,“说实话,我心底也抱有着那么一点点不切实际的期望……我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场虚幻的梦境,但是那不可能,于是我只能期望他能坦诚告诉我真相,并向那些死去的族人们诚恳地认错……他曾经这样教导我。”
“他说过,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每个人的一生都在不停的犯错,要判断一个男人在犯错后值不值得原谅,并不是看他犯下的过错是轻微还是严重,而是看他犯下过错之后能不能勇于承担,会不会因为自己犯下的错误反思与忏悔,有没有弥补自己过错的决心与意志。”源稚生回忆着橘政宗教导他这番话时的语气,“而如果一个人在犯下错误后甚至都不敢直视自己的问题,只是一味的逃避,那他就是懦夫……当一个男人变成懦夫后,无论如何他都不值得被原谅,哪怕他的错误很容易弥补,但那份耻辱会伴随他的一生。”
源稚生至今还能回忆起橘政宗对他近乎全部的谆谆教导,他以前觉得那个男人就是这样,把你当成儿子看待,他就会恨不得把他参透的那些人生的道理一股脑全部灌输给你,就像父亲都会想着把自己最好的一切都塞给自己的孩子,不管那些东西是不是孩子需要的。
源稚生曾经也把那个男人的每一句教诲都当成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东西,价值更甚于金钱和权力,这是那个男人留给他的最有意义的东西,就像是那个男人告诉他的,这就是一种传承,只有把这些道理全部都融会贯通了,他才能变得和那个男人一样,成为能够支撑起日本黑道这么庞大组织的男人。
可源稚生如今知道了,这一切都是欺骗,那个男人对他说过的一切都是谎言,他开始无法分辨了,他不知道那个男人传授给他的这些道理究竟是正确的还是谬论,他想忘记,但这些话早已经在脑海中根深蒂固,不自觉地他就模仿那个男人的语气说了出来。
即便源稚生的话已经把他的身份隐喻得足够明显了,但上杉越的注意力都放在源稚生的话里,并没有往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上多想。
“很老气的话,太老气横秋了,真像那些从昭和三十年活到这个世纪的古董老头口里说出来的。”上杉越双手环抱胸前,对源稚生的复述做出点评,“不过这些道理本身没错,就是太大太空了,这是日本人一贯的毛病,总喜欢讲一些虚幻又空洞的道理,什么男人应该怎么怎么样……什么这个世界如何如何……拜托!以为自己是活在江户时代的武士么?在现在这个年代,应该只有那些没长大犯了中二病的孩子才会用这么老套的句式吧?”
源稚生被上杉越说得心里一动,他忽然想起来,这个老人的反应和曾经的他简直一模一样!
在橘政宗最开始对他用这些教导性的话语时,源稚生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社会居然还有这么古板的老家伙,只是在橘政宗常年的熏陶,潜移默化中,源稚生慢慢的接受了这些,并一度把这些教导奉以为人生的信条。
但此刻上杉越富有批判和嘲讽的话让源稚生猛然想起了,他原本就不是喜欢被这些规矩和道理、这些条条框框束缚的人,他记住这些只是因为他敬仰橘政宗,这是一种刻板记忆……就像很多小孩子其实并不喜欢课本上的课文,只是碍于老师的威严,或是想在老师的面前表现得好一点,得到足够的关注与宠爱,于是像个木偶人似的背诵下全篇的课文。
源稚生深深地看了眼上杉越,或许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是那个在六十多年前果决的抛下无上的权力与显贵的身份,脱离家族,消失在历史里的男人。
兴许他真的想当一位拉面师傅,所以他一做就是六十多年,是了,这就是为什么他活得这么恣意洒脱,看上去没有一点架子,完全不像是拥有着尊贵的血统与出身的人,因为他做了想做的事,他的生命中没有背负如山般的重担与残忍的欺骗。
这样的人生……不正是自己追求的么?
源稚生以为他对这个多半是他父亲的男人多少有了一点了解,他的嘴角无声的扯出一个倦意的笑。
“是啊,那么老气的话,就和已经过气的武士一样……我期待那个男人给我一个像样的答覆,至少给我一个悔改的态度。”源稚生顿了顿,用失意的语气说,“但是他没有……那是我昧着我的良心、能够给予他的、最后的信任,可他辜负了我的信任,同时也意味着信任他的我也辜负了家族中那些流血死去的人。”
“那时的我恨不得抽出我的刀,在他的脖颈上狠狠地抹上一刀,然后不顾一切地逃离这个家族……逃离这些沉默庄严却又残酷到让人难以接受的真相。”
第376章 窘迫的上杉越
“我懂你的感受……不是虚情假意,我说真的,我特别懂!”
上杉越频频点头,语气别提有多真情实感了,看得出他对源稚生的这番话也抱有颇深的感慨,他是真的很懂……只是看他点头的架势,脑袋一上一下好像打桩机似的,频率飞快,真的很让人担心这个老人会不会给自己晃出脑溢血……或者是直接把自己的脑袋给晃飞出去。
上杉越当然对源稚生的话颇有感触,因为他年轻时和眼前这个年轻人有着极其相似的经历。
看起来这个年轻人在他的家族里担任类似于中流砥柱一类的角色,他现在看上去既疲倦又伤痕累累,不只是肉体上的伤痕,这种伤痕更遍及他的心灵,似乎家族的重担要把他压得透不过气了……上杉越年轻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上杉越看着这个年轻人晦暗而失意的眼神,这简直和年轻时的自己如出一辙啊!
看起来他们似乎都为家族所累,蒙受了家族的欺骗,最后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心境近乎濒临崩溃,只能仓皇出逃。
去吧只是最后上杉越成功逃走了,而眼前这个年轻人没能逃多远,只逃到了他的拉面摊前就停下了,也或许是他根本就不打算逃跑,只是想找个地方喘口气休息一下,休息完了就回到家族继续把那山一样的重担扛在肩上,也不知要坚持到何年何月,所以此刻的他看上去才会那么彷徨,那么疲倦。
不过上杉越在同情这个年轻人的际遇、感同身受的同时,他也替这个年轻人感到庆幸,因为这个年轻人和自己不一样……当年在自己最迷惘最无助的时候,上杉越独自承受着家族的欺骗与外人的羞辱,那时上杉越就是孤独一人,没有任何人能来救赎他,他的世界一片漆黑,他是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打击而落跑的,想要逃避一切,包括这个畸形的世界……这一逃就是整整六十二年。
但现在这个年轻人遇到了自己,遇到了一个与他有过相同经历和遭遇的受害者,虽然他看上去累坏了,可他看起来至少比自己有责任心,累成这样也没有想过要放弃一切逃之夭夭,似乎他遭受的黑暗并没有完全蒙蔽住他的双眼……上杉越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从哪生出的信念,但既然他来到了自己的拉面摊,遇到了自己,这就是缘分,上杉越至少可以开解他慰藉他,试着为迷途的年轻人指引前行的方向。
“你深爱着你的家族么?”上杉越忽然对年轻人问。
源稚生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了愣,他在片刻的思忖后,说出心里话:“其实谈不上爱不爱什么的……只是那么庞大的家族,在里面生活了那么久,总归会有几个放心不下的人,在把他们安顿下来之前,如果我一个人独自逃跑了,我会良心不安。”
“虽然他们都不是没了我就活不下去的笨蛋,但如果有一天我真要离开家族,他们一定会像牛皮糖一样跟上来,甩也甩不掉……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我了解他们。”源稚生低声说,“可我离开家族的行为本就是一场落跑,我的余生会在耻辱中渡过,如果是我一个人背负这些耻辱,我最多只是活得累一些,可如果那些家伙都陪我一起落跑了,我会感到自责,这种自责会压得我透不过气。”
有人说过,伱有多爱这个世界取决于你在这个世界上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几个人究竟爱得有多深。
当源稚生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脑海里不自觉地划过夜叉、乌鸦、樱和绘梨衣的身影,尽管他嘴上说着那几个人都不是没了他就活不下去的笨蛋,但源稚生身为他们的兄长和老大,是脊骨般的人物,他的内心深处就是会觉得那几个人没了他就像是人被抽了脊骨,被抽走脊骨的人怎么活得下去呢?如果他抛下那几个人落跑了,就相当于抛下了自己认识他们这些年以来活过的全部人生。
“还有呢?不只是因为这些吧?”上杉越目光灼灼地盯着源稚生,似乎要看透他的内心,“如果你除了你在意的那些人再没有其他的顾虑,你大可以带着他们脱离家族,你不需要有任何的耻辱感或是负罪感。”
“可你会自责,你不像是一个拥有多么膨胀的野心和欲望的男人,你的自责应该是来源于某种责任感。”上杉越顿了顿,“或许是对家族的,或许是对那个曾经如你父亲般的男人,也或许是你曾犯下某种无法挽回的过错,这种过错就像是一片无形的牢笼和枷锁,将你囚禁……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年轻时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几乎和你一模一样,所以我了解这种感觉。”
“是的……您说的全对。”源稚生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他现在已经更加确信眼前这个老人就是六十多年前在蛇歧八家任职大家长的那个名为“上杉越”的男人,是他的父亲。
“我没有野心也没有欲望,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去法国的天体海滩卖防晒油,这是我仅有的愿望。”源稚生对不知道他身份的父亲坦诚地说,“没有野心的人不应该坐在上位者的椅子上,没有欲望的人是掌握不了一个如此庞大的家族的,我当一个打手或是一把当杀人的利刃都可以,可我根本就不适合当一个管理者……可家族里有那么多的人需要我,坐在那个位置上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也是无法逃避的宿命,这是那个男人告诉我的。”
这次轮到源稚生滔滔不绝地吐露心扉了,反而是上杉越在听到这个年轻人话里的某个词,猛然的怔住。
天体海滩?
什么天体海滩?
法国的天体海滩?
这个年轻人好像说……去法国的天体海滩卖防晒油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
可这个愿望听起来怎么莫名耳熟?好像就在不久之前曾有人和自己提到过一模一样的字眼?
然而源稚生并没有注意到上杉越变换的表情,他低垂着头,依旧自顾自地说着。
“尽管我知道那个男人欺骗了我,也欺骗了家族的所有人,而家族的其他人是无辜的,我是家族里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源稚生轻轻摇头,“这种感觉让我无处可逃,当我能够为家族做些什么却选择什么都不做、只想逃避一切的时候,我就会觉得今后家族所有的灾厄全都与我有关。”
“如果我在这时候逃避,就等于是我亲手将家族推入深渊,会有很多的人流血,那样以后死去的每一个族人都会变成我的罪孽。”源稚生声音嘶哑地说,“那么多的名字压在我的头顶,那是我一生都无法承担的重量。”说完这番话后,源稚生面色苍白地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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