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关
码头上,停着一辆牛车,七八个侍卫。
张孝祥穿着便袍,独自站在前面。
显然,张孝祥今天是以挚友身份而来,并不打算以建康府留守的身份过来。
所以,也就没有建康府诸多官员的陪伴。
一见杨沅走上码头,张孝祥便快步迎上来。
一别经年,张孝祥原本就沉稳凝练的气质如今愈发凝实了。
杨沅含笑拱手:“安国兄,久违了。”
张孝祥激动地上前,把住杨沅的手臂,慨然道:“子岳,为兄很想你呀。
只是,为兄真的不希望你在这个时候回来呀!”
张孝祥苦笑道:“为兄本以为,今年年底,就能向朝廷请旨,往长安去做一任留守。
可惜、可惜……”
张孝祥在杨沅的臂膀上重重地拍了拍,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杨沅听的眉眼一跳。
不愧是敢在秦桧权势滔天时上书为岳飞辨冤,拒绝秦桧拉拢、拒绝秦桧党羽曹泳联姻之请的狠人。
这位仁兄放了外任也有些年头了,那刚直不阿的性子,竟是一点也没改!
第824章 三十而躺
这个年代的秦淮,杨沅第一次来。
他是见过后世的秦淮的。
白日里的秦淮,水脏的一言难尽。
河畔两岸仿古的楼阁,也透着寒酸。
夜晚的夜淮,却是红绿参差,灯光明媚。
于是那秦淮,就像一个浓妆艳抹的舞女,在昏暗的灯光下,异常娇媚起来。
但,逢场作戏终是作戏,少了几分真正的人间烟火气。
这个时代的秦淮,夜晚的灯光效果没有后世那么好,
可唯其如此,这真实的秦淮,才满满都是声色犬马的味道。
秦淮河畔,喧阗达旦,桃叶渡口,喧声不绝,一派升平歌舞气氛。
丝竹弦管之声,笑语喧哗之间,倡女侑觞,寻欢作乐。
桨声灯影,十里秦淮,艳色粉黛,争妍斗艳。
这个时代没有秦淮八艳,但并不意味着秦淮河上没有行首。
张孝祥邀杨沅同游,便请了四位秦淮河上的名妓伴酒。
画舫轻轻荡漾在贡院和夫子庙一带的闹市区,这里勾栏瓦舍人烟凑集,十分的热闹。
一船两状元,四行首。
四位行首,都是身娇体软、谈吐得趣的花魁人物。
船上两个男子,都是状元出身,都是朝廷重臣,一个建康留守,那是现管的官儿。
一个是当朝的少保,功勋赫赫,文武双全,名满天下无人不知。
所以,四个绝色美人儿自是竭力奉迎,只盼哄得两人心悦,能留宿一晚。
哪怕没有缠头之资,那也是大大地抬了她们的身价。
若是能讨得状元公的欢心,把她们接回府去做个小星,这一世便也有了圆满的归处。
只可惜,两人的兴致都不在此。
秦淮河曲水碧波,灯影朦胧,杨沅和张孝祥浅谈低语,十分的安静。
四个绝色女子毕竟是秦淮河上行首级的人物,只消片刻便也了解了二人的态度。
她们便安静下来,不再刻意的做出娇娥罗绮、偎香倚玉的姿态,也不在他们耳边做些呵气如兰的挑逗之语,只是娴雅文静地为他们布菜、斟酒。
“可惜,可惜!”
张孝祥拍着船舷,想起眼看到手的大好局面骤然毁于一旦,犹自痛心不已。
杨沅担心他说出什么有失分寸的话,为他带来大祸,便向四个少女递了个眼色。
四女会意,悄然退出了船舱。
杨沅笑道:“安国兄不必气馁,这天下事,可也不必都由着我们做了。
子孙后人无事可做时,说不定就成了纨绔,这家业只怕败的更快也说不定。”
张孝祥脸上虽然有了醉意,双眸却仍一片清明。
他瞪着杨沅看了一阵儿,苦笑摇头道:“子岳,你倒是豁达。我这心中,终是不甘啊……”
他叹息一声,向船外看去。
画舫旁边,有一条小船经过。
船上两个士人,只有一个船娘撑篙。
看到这边舱中也是两个士人,气度容颜俱都不凡,其中一个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顾盼之间,更是格外的有魅力。
那小船娘忍不住含羞一笑,便抛了个媚眼儿过来。
她不知杨沅“蛰龙功”愈发深厚之后,就如高舒窈修炼了媚功,自然而然便对异性更具诱惑力。
她只是与杨沅打了个照面,便觉得心中小鹿嗵嗵地乱跳起来,耳根子都有些红了。
所以,情不自禁地抛了个媚眼儿过来。
她虽不是青楼女子,可夜夜秦淮泛舟,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不是寻常女子的做派了。
如果是这位公子这般风流倜傥的人物,偶然邂逅,一夕缱绻,她也不是不可以。
杨沅微微歪了下头,坏坏地对小船娘wink了一下。
如果是颜姐在这儿,肯定要捶他一下,娇嗔他又学黎明。
小船娘哪受过这样的挑逗,一篙失了准头,险些一跤跌下船去。
待她慌乱地稳住了船头,杨沅所乘的画舫已经悠然而过了,不由得怅然若失。
张孝祥看到杨沅与小船娘的这番互动,不禁哑然失笑。
“子岳,你此番回京,处境只怕不太好,你可知道?”
“我明白。”
杨沅皱了皱眉,既然张孝祥挑开了这个话题,他也就不隐瞒了。
“天子急召我回京,是不想我继续立功了,可阵前换将又是大忌。所以只好暂缓军事。”
张孝祥摇头苦笑道:“关中,长安啊……,若是唐朝太宗皇帝,定不忌惮臣下屡立灭国之功。”
杨沅笑道:“秦王是马上的皇帝,压得住众虎狼,如果李世民是咱们官家,只怕也是一般的作派。”
张孝祥一愣,问道:“子岳……不觉得愤懑?”
杨沅摇头:“有些遗憾而已。天下事,不必尽在这一世做尽了,天下事,也不必尽在一人手中作尽了……”
杨沅把玩着酒盏,看向两岸。
临河窗前粉红氤氲,各处河房都挂着大红灯笼。
这灯笼里是蜡烛或油灯,不比后世灯罩里边弄的是电灯泡,光线自然并不明亮。
可也唯此更有暧昧气氛,使那参差的楼阁于朦胧中更有意境。
杨沅道:“好在,西夏已经成为我大宋国土,陕西门户,也已掌握在我大宋手中。
鞑靼人不是好相与,贼亮扶持纳兀儿,早晚会引狼入室,东北的完颜驴蹄更是磨刀霍霍……”
杨沅说到这里,重又看向张孝祥,微笑道:“所以,何必担心呢安国兄,我大宋局面,从未如今日之好啊。”
张孝祥定定地看了杨沅一阵,问道:“那……子岳你呢?”
杨沅向他举起了杯。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杨沅微微一笑:“安国兄,明年,弟就三十岁了。”
张孝祥沉吟道:“三十而立……”
杨沅莞尔:“安国兄,我也可以三十而躺的……”
张孝祥顿觉哑然。
杨沅此时,倒是真动了退的念头。
不然怎么办呢?
他要为大宋打下这个天下,结果大宋的皇帝不许,他一怒之下,调过头来把大宋灭了?
反正他为大宋打下的大好局面,至少为大宋又能续命百年了。
这天下局势,未来还指不定会怎么走呢。
他是从未来过来的人,所看的历史比这个时代的人都更全面。
秦始皇、隋文帝、成吉思汗,他们都努力把自己做到了最好,给后人留下了最好的局面,可那又如何?
为万世谋太平就是个笑话,当口号喊喊得了。
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有每一个时代的人应尽的义务,前人连儿子的事都未必做得了主,更不要说什么千秋万代了。
所以,杨沅是真的想的开。
既然皇帝忌惮他权柄太重,那他就躺在功劳簿上逍遥快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