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关
他正坐在榻边,两个年轻貌美的丫鬟只穿着小衣,一左一右地服侍着他。
一个小丫鬟伺候他把一碗汤药服下,另一个及时递过一杯淡盐的漱口水。
在秦桧漱口的时候,她已双膝跪下,高高捧起了一只石榴花结纹的银唾壶。
秦桧漱了漱口,把盐水吐在银唾壶里。
另一个丫环又赶紧递过丝帕。
秦桧擦着唇角,缓声吩咐道:“把灯压暗些,不必熄灭了。”
“是!”
两个小丫鬟答应一声,就要去压暗灯烛。
外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祖翁,你睡了么?”
“哦,是埙儿啊,进来吧。”
秦桧摆了摆手,两个丫鬟连忙欠身,捧着银唾壶倒退而出。
随后,一个少年人走了进来。
这少年尚未束冠,不满双十,容色间还透着一丝稚气,正是秦桧的长孙,秦埙。
其实,秦桧是无后的,他没有亲生儿女。
他的妻子王氏有位兄长名叫王唤,膝下有一孽子(私生子),便过继给他,改名秦熺了。
这秦熺倒是为秦家开枝散叶,生下了几个子女。
眼前这个秦埙就是秦熺的长子,今年刚满十八岁,是今年科考的探花郎。
“童夫人”秦葭月就是秦埙的胞妹。
秦葭月十岁时就被授封为“崇国夫人”,她这兄长受到的恩赏自然还在童夫人之前。
秦埙九岁的时候就以恩荫补官,进入了直秘阁。
绍兴二十年的时候,秦埙和弟弟秦堪又一起进入显谟阁。
秦埙升为右文殿修撰,秦堪则被授予秘阁修撰,那时候秦埙才十四岁。
去年秋闱的时候,朝廷举行“锁厅试”。
这是专门为宗室后裔、朝廷要员以及高官子弟举行的一种科考。
在秦桧暗中运作之下,十七岁的秦埙先是拿下了省试第一,磨刀霍霍直奔状元郎。
结果廷试的时候,官家赵构把他压到了探花的位置上。
秦桧“时不我待”的危机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看到自己最为器重的长孙,秦桧哈哈一笑,站了起来。
原本他在人前,都是一副行将就木,却强装着无恙的模样。
但此刻,秦桧的精气神儿全变了,就像吞了金丹,突然脱胎换骨似的。
他在装病!
秦桧如今是当朝太师、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执掌政务。
他的养子秦熺是知枢密院事,执掌军权。
父子二人,便分掌了大宋的政权与军权。
他的孙儿现在都在朝中为官,而且都是清贵的文官。
可谓满门朱紫,富贵无人可及。
可是,在他信心满满地要把孙儿秦埙捧上状元宝座,却被赵构一棒子打成探花以后,
他忽然意识到了官家对他的忌惮究竟有多深。
如果是以前,他不在乎,他有金人撑腰,官家也不敢轻易动他。
但,越来越大的年纪,正在朽坏的身体,让他产生了危机感。
所以,此事发生不久,秦桧就开始装病。
他不仅装病,一旦出现在人前,还竭力装出一副努力想让人觉得他健康如昔的模样。
如此一来,反而让所有人都坚信,秦桧病了,恐怕已时日无比。
秦桧以此来麻痹赵构,暗中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图谋三衙的计划,这是他顺利传承相权的最大障碍。
此时在自己孙儿面前,他就没有必要再装了。
“埙儿啊,坐,坐下说。”
秦桧在锦墩上坐下,笑眯眯地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秦埙在榻沿上坐了下来,忧心忡忡地道:“祖翁,孙儿听说,葭月丢的那只猫,祖翁让临安府都在帮着找?”
秦桧莞尔一笑,道:“有这种事么?我倒不知。祖翁确实悬了赏,却只是叫厢公所的人帮着找来着。”
秦埙顿时松了口气:“我就说嘛,定是下边的人巴结祖翁,才做出这种荒唐事来。”
秦埙气愤地告状道:“祖翁啊,你有所不知,现在临安县、钱塘县、临安府,都在帮着祖翁找猫了。”
秦桧微笑道:“那么,埙儿的意思是?”
秦埙急道:“公器岂可私用?而且……居然是用来找一只猫!简直荒唐!祖翁啊,此事已在坊间引起诸多议论,于祖翁的清誉大大有损,祖翁应该马上下令制止才对。”
秦桧眼中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反问道:“埙儿,你祖翁不曾下过叫他们找猫的命令,如今却要去下一个阻止的命令?那……岂不是坐实了这公器私用之人,就是你的祖翁么?”
秦埙一呆,迟疑道:“这个……”
秦桧笑了笑,起身也走到榻边,挨着秦埙坐下,宠溺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埙儿啊,今年‘锁厅试’的时候,你是第二。省试的时候,你是第一。可殿试的时候,你本来也是第一,官家却偏偏把你点为探花,你可知官家这是何意呀?”
今年的“锁厅试”时,第一名本来是陆游。
结果到了省试的时候,呼声甚高的陆游莫名其妙地就落榜了。
榜一大哥这回连榜尾都没取上。
于是,原本锁厅试时第二的秦埙就得了第一。
到了殿试的时候,秦埙的成绩依旧是第一。
但官家赵构钦点的时候,却把他取为第三。
状元和探花,意义可是大不相同的。
人人都记得第一,又有几人会去记第三?
秦埙对此,也是一直耿耿于怀的。
如今听祖父突然说起此事,秦埙不禁愤愤然:“官家说,孙儿的策论,与祖翁和父亲平日君前奏对的见解相似。因为没有孙儿独到之处,故而取为第三。“
秦桧摇头一笑,淡淡地道:“呵呵,真是个傻孩子!那不过是官家的托辞罢了。”
第44章 老女不嫁,踏地呼天
秦埙有些惊讶:“托辞?”
秦桧道:“官家这是忌惮咱们秦家权柄太重了,明白了么?”
秦埙想了一想,倏然色变。
秦桧深沉地道:“如今,你祖翁是当朝宰相,执掌政权;你父是知枢密事,执掌军机;
如果你再被取为状元,我秦氏一门的权柄和名望将再也无人能及。
官家把你从众望所归的状元郎,打压成一个探花,就是在削我秦家锐气,敲打你的祖翁啊。”
秦埙紧张地道:“祖翁,古语有云:‘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既然我秦家已经受到官家忌惮,那行事岂非更该谨慎,隐藏锋芒么?何必为了一只猫,惹出这么大的阵仗,祖翁你也太宠着葭月了。“
秦桧摇了摇头,这孩子到底还是年轻,想事情太浮于表面。
所以,更得扶上马走一程啊,要不然,等他走了,秦家谁能撑门立户?
秦桧说道:“隐藏锋芒?你祖翁已垂垂老矣,如果再隐藏锋芒,那就没有再露锋芒喽。“
秦埙起身取过黑漆描金的“养合”,让祖父坐得更舒适一些,说道:“祖翁,孙儿还是不太明白。”
这“养合”大抵是取了“仰合”之意,实际上就是一个“靠背”,下作机局,可以调节高低和角度,偃仰适情,甚合人意。
秦桧靠着“养合”坐着,舒坦地吁了口气,耐心地道:“埙儿,祖翁和官家,做了一辈子的君臣。
祖翁对官家,实在是太了解了。官家此人,少有大志,文才出众;武能开得硬弓,百步穿杨。然则他色厉而胆薄,好谋而无断,一遇挫折,便生逃避之心。
如此禀性,便是官家的本性。所以,我们对官家,越是退让,处境越是不堪。只要你足够强势,打碎官家那一丝勇气,便能高枕无忧了。”
以臣论君,如此言语,其实已经是大逆不道了。
也就是对着自己的孙儿,秦桧才能如此出言无忌。
秦桧顿了一顿,又道:“这种情况下,祖翁退不如进。如果退,要怎么退,如何退?难不成告老还乡,那你们怎么办?
祖翁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如今所思所想,都只是为你们儿孙辈着想了。你道祖翁如此大动干戈,真就是为了给葭月找回一只猫儿么?”
秦埙不解地道:“那祖翁是想……”
秦桧淡淡一笑:“祖翁不是为了找一只猫儿,祖翁是想……找找还有哪些不听话的鼠儿。”
秦埙久在御前行走,虽然自己一时想不到那么深,但见识毕竟不少,秦桧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祖父的用意。
秦桧微笑道:“有那对我秦家不够恭敬的,就得趁着老夫还在,早早把他打掉。如果人人恭敬,也好教官家明白,老夫……,不是他想动就能动的!”
秦埙只听得心惊肉跳,掌心都沁出了汗水。
秦埙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就连三衙禁军,今儿都开始为祖翁找猫了,想来也是因为惧怕祖翁的缘故。”
不想秦桧听了却也一呆,今天刚刚发生的事,他还不知道呢。
秦桧变色道:“你说什么,杨存中那老匹夫,居然让禁军为老夫找猫了?”
秦埙道:“是啊,孙儿今日在宫里行走,见宿卫似乎减少了。孙儿心中好奇,向人问起此事,都说是杨殿帅抽调了大批军卒去给祖翁找猫了……”
秦桧的脸色登时阴沉下来,臭得跟吃了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