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不夜侯 第735章

作者:月关

  他还以为张宓是叫他们再把那小妇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角门,结果在签押房里,他们却看到了怵目惊心的一幕。

  那小妇人额头染血,倒在地上,幼童软绵绵地趴在她的身上,一样没了气息。

  当时,王加逸真的被吓住了。

  其实下边基层衙门的小吏,反而可以更加心黑手辣。

  就如张宓在临安府想要陷害杨沅家的产业时,找手下胥史们商议,就有人直接出主意,花点钱买通一个丐头儿,就能整几个乞儿弄死在杨家饭馆里,用人命借题发挥。

  可是像王加逸这种一开始就到较高层次的衙门做事当差的人,反而不大可能接触到这种用低端手法解决问题的手段。

  但,出卖张宓,他下不了这个决心。

  他一个考中过举人的人,能进入宣旨院做事,虽说是送了钱的,终究还是靠的张宓。

  这靠山要是倒了,他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如果自己出卖了靠山,日子更是难上加难。

  如此情形下,在张宓又对他承诺,一定找机会破格提拔他之后,王加逸终于答应帮张宓善后了。

  何逍做事胆大心细,甚至比他更早一刻答应了。

  这一点,王加逸在供述时,是再三强调了的。

  他说他是担心那时如果拒绝,张宓跟何逍甚至有可能杀他灭口,他才不得已屈服,是最无奈的一个协犯。

  王加逸是勘印房主事,何逍是勘印房的管库,张宓是承旨院院长。

  院长在这段时间内不下发勘印的任务,作为勘印房的主事和管库,就完全可以保证偌大的勘印间在这段时间内,谁也不会去。

  他们故意捱到放衙,等宣旨院的人都走了,冒着大雨把那妇人和孩子运到了勘印房。

  他们先用绳索把人吊上房梁,放在粗大的梁木上,身上撒了石灰。

  高处、阴凉、通风、空旷,再加上勘印房储放的油墨有浓重的臭味,同时除了他们在这段时间内没人来勘印房,这便保证了在这段时间内,两具尸体一直搁在房梁上,却没有被人发现。

  随后,他们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内,贴着勘印房最内侧的一堵山墙,又砌起了一道夹墙。

  他们还用糯米汁、熟石灰和泥沙制造灰浆,作为砖墙的黏合剂和缝隙的封涂层。

  在即将封顶的时候,他们把尸体封了进去。

  按照张宓的说法,有着官不修衙的规矩,有朝一日这宣旨院的官舍不得不修的时候,他们这辈人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

  再加上这堵夹墙在房舍内部,贴着山墙夹壁出一尺多宽而已,人一旦进来,根本不会注意到少了一尺有余的距离,所以绝对安全。

  王加逸知道元祐年间苏东坡任杭州知府,曾有官衙倒塌压死了人,申请维修朝廷都没有照准,所以对张宓的话深以为然。

  待夹墙封闭,迄今已经快过了七个年头,他们早就把此事抛在了脑后,可是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出了刘商秋这样的一个奇葩,他竟然自费修官舍。

  而且这幢大屋本还结实,并不是危房,刘商秋只是为了自己住的更舒服些,就如此大兴土木。

  结果本该一百年甚至两百年后才可能重见天日的一堆枯骨,居然提前被人发现了。

  而杨沅居然在发现尸骨的当天,就精准地找到了他们,害的他们连商量串供的机会都没有。

  杨沅听罢沉默了片刻,一时间房中只有一旁卢承泽还在书写的声音,和王加逸粗重的喘息声。

  半晌,杨沅才缓缓道:“何逍说,他不清楚那小妇人的真正身份,你可知晓?若是说出来,还可以将功赎罪。”

  王加逸摇了摇头,他能如此坦率地说出来,一方面是担心何逍抢了先,会有立功表现,把他当了踏脚石。

  一方面也是因为,既已事发,他只是帮人匿罪、藏尸,终究不是自己害了人命,不至于有杀头的罪过,没必要坚不吐实,和杀人凶手一起扛。

  既然已经说了,他巴不得能多说一些,以求宽大处理,奈何他是真的不知道啊。

  王加逸想了一想,道:“下官不知详情,但……下官猜测,那女人应该就是他的外室。”

  “何以见得?”

  王加逸道:“下官带那小妇人去张宓的签押房,小妇人一见张院长,便噙泪轻呼:‘夫……’

  是张院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小妇人这才收声不语的。”

  杨沅听了,又沉思起来。

  卢承泽问道:“张宓此人,可有惧内的毛病?”

  王加逸作为张宓的心腹,对其家事自然了解。

  他摇了摇头道:“张院长并不惧内,他有六房妾室。而且,其中只有两房是他夫人为他张罗的。其余四房,都是他自己看中的。”

  说到这里,王加逸的脸色也有些难看起来。

  如果张宓不惧内,喜欢了带回家就是了,何必要养在外面,甚至有了孩子也不敢带回家去?

  卢承泽对杨沅道:“佥宪,依下官看来,蓄养外室的,不外乎这样几种情况:

  一是他本人没有纳妾的资格;

  二是惧内,夫人不同意或者甚为不喜此女,不许过门;

  还有一种,就是此女身份特殊,不方便养在家里。”

  杨沅乜了卢承泽一眼,有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小卢不是在点我吧?

  应该不是,他又不知道刘贵妃和我的关系。

  杨沅便放宽了心,问道:“所以,你怀疑是第三种情况?”

  卢承泽道:“下官以为,不仅如此。而且,张宓杀人,很可能与此女的特殊身份有关。因为两人的关系一旦败露,会让张宓身败名裂,所以他才情急杀人。否则,一个小妇人,能有什么事威胁到他?”

  杨沅点点头,叫王加逸签字画押。

  这回王加逸非常的爽快,看完笔录,痛快地画了押被带下去。

  卢承泽道:“还不要重新提审何逍?”

  杨沅道:“此人所知,不会比王加逸更多。回头拿王加逸的口供,去与他对质便是。天色已晚,对他就不必忙于再审了。

  咱们今夜就宿在枢密院,明日一早,你去张府,控制张府上下,就按你的思路,好好查上一查。

  那女子若是和张宓交往日久,连孩子都有了,就算限于身份,不便纳入府中,他府中未必就没有人发现过一些蛛丝马迹。”

  卢承泽一听大感兴奋,这场案子办下来,他的兴趣大增。

  跟着杨沅断案,竟然如此的不觉枯躁,这斗智斗勇的过程,实在是太合他的胃口了。

  而且,他与杨沅不合,这一点彼此都心知肚明。

  但杨沅并未因此压制他、排挤他,甚而还把这个最有希望破案的突破口,交给他去调查,这让卢承泽更加舒心、愉悦。

  卢承泽欣然答应下来。

  他不想表现的比杨沅弱,状元怎么啦,文无第一!

  他要好好准备一下,明日他卢探花定要一鸣惊人!

  ……

  天亮了,卢承泽精神抖擞地带了一班人马,请徐洪诚徐主事引路,往张宓的府邸而去。

  徐主事逢年过节都要往张宓家里去拜会送礼,认得张家的住处。

  张府虽然看着不大,内里却甚是华奢,一舍一阁、一亭一池,俱都十分精美,可见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听到卢承泽说明来意,张府上下顿时慌了神儿。

  张府里,张老太爷早已过世,如今只有老夫人健在。

  张宓的妻子前年春上也因病去世了,这也是他曾经打过薛冰欣主意的原因。

  他觉得,自己有一个正妻的位子空在那儿,想娶薛冰欣为续弦,薛冰欣应该是求之不得的,所以才大胆骚扰于她,结果被杨沅胖揍了一顿,还得了个“摸臀手”的绰号。

  如今主持张家的,就是张老夫人和张宓的二夫人。

  二夫人是张宓纳进门儿最早的妾,虽然不能扶正,但是平时主持张府事务,俨然和夫人无异。

  但是这张夫人和二夫人,面对都察院登门的官员,也是有些不知所措。

  廊柱间,卢承泽带来的人快速散开来,控制住张府各处,官靴踏在青石地板嗒嗒直响。

  府上的亲眷家人都被集中在院里,一脸的惊慌。

  二夫人扶着张老夫人,旁边还有张宓的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孙儿辈也有三四个,最大的有十五六岁了。

  卢承泽笑容可拘地道:“张老夫人不必慌张,我问,你答,只要此事与你们无关,这样一桩案件,并非十恶不赦的大罪,朝廷是不会株连家人的。”

  他向四下一扫,道:“张府上下,尽皆在此了吗?”

  张老夫人定了定神,问道:“这位官人,我儿究竟犯了什么罪?”

  卢承泽摆手道:“老夫人,是我问,你答,而不是你来问我。你家所有的人,俱都在此了吗?”

  二夫人忙拉了拉老太太,老夫人这才勉强对卢承泽道:“老身的长孙,现为成都彭山县令,不在府上。我那孙媳,是昆山县人氏,现在住在娘家。”

  卢承泽点点头,忽然道:“绍兴十九年,贵府担任张宓车夫者何人、书僮者何人,可在府上?”

  张府上下没想到这位都察院官员集中了全府的人,却不向他们问话,先去询问一个马夫、一个书僮。

  他们面面相觑一番,便有两个人怯怯地从人群中走出来,向卢承泽施了一礼。

  其中一个老苍头儿道:“大官人,老朽就是老爷的车夫,从绍兴十二年至今,一直为我家老爷赶车。”

  另外一个青年人也急忙答道:“回大官人,草民高辛,绍兴十九年时,是我家老爷的书僮。”

  “很好!”

  卢承泽淡淡一笑:“其他人等稍候,本官要一一问话,你二人随我来。”

  卢承泽就用张家客厅做了公堂,先把那车夫唤进去,仔细盘问起来。

  ……

  杨沅这边,却是一大早就另带了一拨人,去了临安府衙。

  临安府上下都认识杨沅,一见刚刚从临安府通判位置上迁至都察院作官的他,带了大批人马而来,颇感惊奇,却不敢询问。

  杨沅是掐着点儿来的,这个时间正好是临安府官员上衙,却还来不及离开府衙去做事的时候。

  他一进府衙,马上带人轻车熟路地直扑佥厅。

  尾随跟来的临安府大小官吏、胥吏片刻之后,就看见张宓被抓了出来。

  张宓嘶声大叫着:“本官何罪之有?杨沅,你挟私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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